國人的人生觀其實很簡單,非常現實的世俗生活。認為人生的真諦在于享受淳樸的生活,尤其是家庭生活的歡樂和社會諸關系的和睦即可。信奉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人生得意須盡歡”。但現實生活中往往事出有因,使人眉頭緊鎖,憂心忡忡,歲月充滿了人生無常、生命短促的憂患意識。“人生不滿百,常懷干歲憂”、“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飆塵”、“浩浩陰陽移,生命如朝露”、“人生非金石,豈能長壽老?”“人生一世間,忽若暮春草”,“人生無根蒂,飄如陌上塵”,這樣的詩句積案盈尺,俯拾皆是。正因為不相信來世,所以熱愛今生;正因為不相信生命轉輪,所以擔憂肉體生命的短促。失去了長壽的希冀,所以對每時每刻的生命就覺得熱戀和寶貴。無法乞求生命的長度,便力求增加生命的密度,于是盡量把握住這現存的一刻,盡量享受的人生態度。正是漢末以來名人們喜歡飲酒的理論的說明。《世說任誕篇》云: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,但常得無事,痛飲酒熟讀離騷,便可成名上。痛飲酒足增加享受的,讀離騷是羨慕游仙的,這是當時名士們一般的心境:而其背景正是時光飄忽和人生無常的感覺的反映。”王瑤先生所論雖僅限于魏晉名士,實際上適于大多數國人,只不過在一般人那里沒有在魏晉名士那里表現得突出和強烈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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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以憂生嘆命為基礎的憂患意識,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憂患反響:一部分人會因為感到人生短促而及時行樂,如魏晉名士那樣:一部分為因時光有限而“恐怕名之不立”,像屈原、曹操那樣。而且“使我有身后名,不如生前一杯酒”(張翰語)的實用主義精神使得前種形態更為普遍。就連蔑視“癲狂柳絮隨風舞,輕薄桃花逐水流”不愿隨波逐流、具有獨立人格的杜甫也難免茍同。這種心態作為一種民族文化心理結構潛在地影響著、制約著許多詩人的人生價值取向,以至于崇尚“文章合為時而著,歌詩合為事而作”的新樂府運動的領袖白居易也難免其俗:
勸君一盞君莫辭,勸君兩盞君莫疑,勸君三盞君始知。
今日老昨日,心中醉時勝醒時。
迢遙自長久,白兔赤烏相趁走。
堆金拄北斗,不如生前一尊酒。
君不見春明門外天欲明,喧喧歌哭半死生。
駐馬出不得,白輿素車爭路行。
歸去來,頭已白,典錢將用買酒吃.
這位具有強烈憂國憂民意識的現實主義詩人,即便在孤獨的環境中也能保持強大的人格,但一旦從形面上的角度思考人生產問題,便與其他詩人一樣,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悲觀情緒和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,盡管他們在實際生活中并未這樣做。
因人生短暫而“恐修名之不立”的作品雖不及上類作品數量為多,但其質量的精美彌補了數量的不足,因其為數不多更顯得彌足珍貴。在享樂觀點流行一時的漢代末葉,我們不能不特別注意政治家、軍事家、詩人于一身的曹操的那首《短歌行》:
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!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?斠钥,憂思難忘。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……
孤立地看開篇四句.很容易被認為作者是在倡導及時行樂,如唐人吳兢就說它是“言當及時行樂”。其實,聯系全詩不難看出,作者雖是感于人生短暫如朝露的無情現實才號召“對酒當歌”,但此歌并非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”的頹廢之歌,而乃時不我待、積極進取的激昂慷慨之歌。魏源說:“對酒當歌,有風云之氣”,陳沉說:“此詩即漢高祖《大風歌》思猛士之旨也”,可謂善解詩者。
將憂生嘆命之作分為兩個方面是為了論述的方便,事實上這兩種人生態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,經常混融于同一個詩人的同一首作品中,很難作硬性的劃分。如李白那首深為讀者所喜愛的《將進酒》:
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。
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
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天生我才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
烹羊宰牛且為樂,會須一飲三百杯。
岑夫子,丹丘生,將進酒,杯莫停。
與君歌一曲,請君為我傾耳聽。
鐘鼓饌玉不足貴,但愿長醉不愿醒。
古來圣賢皆寂寞,唯有飲者留其名。
陳王昔時宴平樂,斗酒十千恣歡謔。
主人何為言少錢,徑須沽取對君酌。
五花馬,千金裘,呼兒將出換美酒,
與爾同銷萬古愁。
此詩流露著人生有限、及時行樂的消極情緒,但這種情緒又有著十分復雜的內容。壯志難酬的悲憤,懷才不遇的感傷,對現實的不滿,對統治者的失望等等盡數包含在那需酒來澆的“萬古愁”中。同時,詩人的感傷又是巨人式的感傷,悲中見壯,哀中見豪,這不僅表現在開頭對闊大的黃河之景的描繪上,而且表現在那“天生我才必有用”的極度自信的自我宣言中。沒有對人生、自我的熱愛和肯定,沒有蔑視困難的氣概豪情,焉能寫出這等氣吞斗牛,讓凡夫俗子咋舌的壯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