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”明代楊慎一首《臨江仙》,寫盡萬里長江、歷史興亡的孤獨與蒼涼;而“一壺濁酒喜相逢”的意盡在言外,更勾連了江河、美酒與詩詞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《禮記•月令》有言“水泉必香,陶器必良,火齊必得”,江河往往與美酒相伴而生,河流使農耕文明擁有與自然對話的能力,也為美酒的釀造奠定了豐厚的物質基礎。發源于青藏高原、干流與支流共途經19個省市區、全長6300公里的長江,通過豐沛水源與富饒作物,滋養了國酒的傳承發展,特別是長江上游的四川宜賓等區域,最宜出產佳釀。
這些“形似水、性如火”的美味飲料,一經轉化到社會交往的各種文化環境和語言形態中,就成為約定俗成的“酒文化”。在這些“法飲宜舒,放飲宜雅,病飲宜少,愁飲宜醉;春飲宜郊,夏飲宜洞,秋飲宜舟,冬飲宜室,夜飲宜月”的“金漿”“甘液”“瓊蘇”中,亦蘊含了歷代文人的喜怒哀樂,他們將悲歡情愁傾注于酒中,詩詞里的醇厚酒香,刻畫出的更是生命的深刻痕跡。千年酒中詩,詩中酒萬里,經年累月,豐饒土地、大江大河與歷史文化,塑造一以貫之的詩酒傳統,更展現中國文化的風流樣態。
酒神共舞
晉人江統《酒誥》中言:“酒之所興,肇自上皇,或云儀狄,一曰杜康。”在如今的“中國酒都”宜賓,有座酒圣山,半山腰上一尊巨大的白色“酒圣”夷狄(一作儀狄)雕像坐落在祭祀臺上,身著綴滿高粱、麥穗等谷物的長裙,單手捧一酒壇,腳踩通體金黃的雄獅。每年的12月18日,五糧液都會在這里祭祀“酒圣”夷狄,并逐漸演變成中國白酒行業的節慶活動。“儀狄始作酒醪,變五味。少康作秫酒”,古人將酒的發明歸于夏代的儀狄與杜康,而翻開中國文學藝術史,更是一部與酒神共舞的歷史。“儀狄作酒”與“上天造酒”“猿猴造酒”“杜康造酒”之類的傳說,在自新石器時代以降長江沿岸出土的諸多酒具文物得以被“捕風捉影”地映射;甲骨文、金文中保存了商人以酒祭祀祖先的歷史,商人嗜酒之風更為熾烈。
公元前11世紀,周武王舉兵伐紂,今宜賓地區的僰人響應參加孟津大會、牧野之戰,因滅商建周有功,封僰侯,建僰侯國,秦時改稱僰道。北魏賈思勰亦在《齊民要術》中記曰:“犍為僰道,南廣,荔枝熟時百鳥肥……率生稻田間”,反映出當時僰人善于種植水稻和荔枝,并釀造稻米自然發酵的“窨酒”。
這種醪糟酒或甜米酒,在漫長的歲月中,滋養了巴蜀及楚地的文學想象!度A陽國志》中的《蠶叢國詩四章》,言“川崖惟平,其稼多黍;旨酒嘉谷,可以養父。野惟阜丘,彼稷多有;嘉谷旨酒,可以養母”——以黃小米等上好糧食釀出美酒,用來侍奉父母;“旨酒”更是一個“物證”,證明巴東郡峽江一帶,隨著黃金水道聯通峽外,移民進出不斷,儒家教化也已經隨著水道深入巴蜀。
生命之歌
東漢建安十三年(208年)十一月十五日,曹操南下攻打孫權,率領83萬大軍駐扎在長江北岸。是夜,曹操在大船上和眾位文武將領飲酒賞樂。當月上東山,長江宛如素練,兩岸夜景美不勝收。船上幾番宴飲,曹操情緒高漲,立于船上,以酒奠于江中,滿飲三爵后,對江即興當歌,一曲《短歌行》豪邁而出:“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!譬如朝露,去日無多。慨當以慷,憂思難忘。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……”格調悲涼豪邁,深沉雄壯,以酒力烘托,詩人“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”的慨嘆得以升華,與近四百載前劉邦的《大風歌》有異曲同工之效,更是建安風骨的真實寫照。長江歌詠之后,草船借箭,黃蓋詐降,火燒赤壁,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在長江流域進行的大規模江河作戰——赤壁之戰中,曹操一敗涂地,江南統一的愿望終成江上泡影——當然,這是后話了。
東漢末年至魏晉南北朝時期,外憂內患接踵而至,酒的內在文化空間被大大拓展,它是人們抒發人生感悟和社會憂思、表達個性和反對世俗必不可少的觸媒。如果說放任而自由是魏晉風度的思想核心,瀟灑不群、漂移自得就是其外在的精神氣質,而“酒”,這是重要的道具和象征。一如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以大量酒入詩的詩人陶淵明,因不愿“為五斗米向鄉里小兒折腰”,遂在老家潯陽柴桑(今江西省九江市)歸隱田園,“故人賞我趣,挈壺相與至。班荊坐松下,數斟已復醉……悠悠迷所留,酒中有深味”,《飲酒》以“醉人”語態抒發性情中的真,更是生命之歌的汩汩活泉。此代文人由濟世而歸隱,行為不羈、飲酒不節,或清談玄理,或歸隱田園,遺世獨立,酒更抒寫或慷慨或悲涼的生命之歌、時代之歌。
詩酒一家
唐永泰九年(公元765年),杜甫沿岷江東下,途經長江首城戎州(今宜賓)。戎州刺史楊使君在東樓設宴,以當地名酒“重碧春”款待杜甫,“詩圣”遂詩興大發,揮毫寫下《宴戎州楊使君東樓》:
勝絕驚身老,情忘發興奇。
座從歌妓密,樂任主人為。
重碧拈春酒,輕紅擘荔枝。
樓高欲愁思,橫笛未休吹。
巴蜀之地盛產的荔枝,在歷史中“沉默”1700余年,終于在杜甫的詩中煥發堪比美酒的光華——盡管“重碧春”并非以荔枝為“蜜勺”調味:“重碧春”之“春”,一指春釀秋熟或秋釀春熟的酒,或指經過早期簡單方法蒸餾后度數較高的酒。春酒在漢代已有聲名,張衡在《東京賦》中說:“因休力以息勤,致歡忻於春酒。”春酒的發酵周期較長,大大超過了普通醪糟米酒十余天的發酵周期,與當代名酒五糧液一輪發酵需70天、雙輪發酵需140天的釀造方法有極大的相似之處。“重碧春”之“碧”,為青綠色,即度數高于自然發酵的蒸餾酒存放一定時間后所具備的酒色特征。至于“重”,則指釀造工藝上的重復釀造法,古稱“重釀”,唐代之前已有“重釀”之法,也是五糧液傳統工藝中等的“雙輪底發酵”源自古法傳承的有力證明。
在詩中,杜子美對飲“重碧春”之感進行了生動精彩的描繪,開篇即對酒的品質評價為“勝絕”;而“驚身”,則是飲后難以忘懷的驚奇。廣品天下美酒的詩圣以詩酒傳韻,“重碧春”遂名聲大噪——公元782年,唐德宗下詔,“重碧春”酒正式成為郡釀,即官方定制酒。
杜甫和“重碧春”的往事,說明唐代詩人多好酒的文化風氣,尤以李杜為勝,“酒”“醉”“酌”“釀”“飲”“樽”等字眼在他們的詩篇中俯拾皆是。譽滿華夏的川酒,更是此代文人墨客淺吟低唱不可或缺的題材——李白詩曰“葡萄潑新醋”,杜甫贊之“蜀酒濃無敵,江魚美可求”“才傾一盞即醺人”,更從一個側面證明唐代亦是川酒蓬勃興盛的時代,四川特別是宜賓地區,土地肥沃,山川秀麗,氣候溫和,人文薈萃,所謂“川酒甲天下,精華在宜賓”,金沙江、岷江、長江三江交匯的宜賓,素有“中國白酒之都”的美譽。
不只是杜甫,盧照鄰的《九月九日登玄武山旅眺》、陳子昂的《別冀侍御崔司議序》、李白的《將進酒》《月下獨酌》、王維的《渭城曲》、孟浩然的《過故人莊》、王瀚的《涼州詞》、白居易的《勸酒》《琵琶行》……“醉之鄉,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。其土曠然無涯,無丘陵阪險;其氣和平一揆,無晦明寒暑;其俗大同,無邑居聚落;其人甚精,無愛憎喜怒,吸風飲露,不食五谷;其寢于于,其行徐徐,與鳥獸魚鱉雜處,不知有舟車械器之用。……阮嗣宗、陶淵明等十數人,并游于醉鄉,沒身不返,死葬其壤,中國以為酒仙。云嗟乎,醉鄉氏之俗,豈古華胥氏之國乎?其何以淳寂也。如是今予將游焉,故為之記。”初唐愛酒的隱士王績把“醉鄉”想象成一個歷史和文化的理想國。它也更預示了,有唐一代這個四海調和、九州繁華的盛世,最宜出產佳釀:“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倉廩俱豐實”的釀酒原料極豐富;“夏來菰米飯,秋至菊花酒”“暖腹茱萸酒,空心枸杞羹”“樽開柏葉酒,燈發九枝花”“行人飲臘酒,立馬帶晨霜”“千鐘紫酒薦菖蒲,松島蘭舟瀲滟居”……各種名目、色澤、味道、功用的酒層出不窮,飲酒之風亦正式走入民間。較為寬松的酒政策使得酒文化日趨繁盛,“酒催詩興”,詩人亦多是“酒人”,酒亦是“盛唐氣象”的文學呈現:綜觀《全唐詩》及補錄收錄的近5萬首詩作,有“酒”字的有4466條記錄,詠酒及與酒相關的詩作多達萬首,詩酒相融成一家,詩與酒,共同進入中國文學流光溢彩的高峰時代。
新詞賦酒
北宋元符元年(1098年),黃庭堅抵達仍然盛產著荔枝的戎州,寓居南寺。居戎州三載,他常與好友寄情于山水之樂,縱情詩文畫意——此間作詩57首、詞23首、文賦11篇,詩詞中直接吟詠宜賓地區美酒者就達17首,綜觀其作,可以發現,他遍嘗諸多美酒后,最為推崇的就是“姚子雪曲”。
如今,在酒都宜賓,不僅有黃庭堅的漢白玉雕像,還有涪翁樓、曲水流觴和安樂泉,整體呈現中國古典園林風貌。這其中的安樂泉,更印證黃庭堅與“姚子雪曲”的往事。
“鎖江安樂泉,水味為僰道第一。姚君玉取以釀酒,甚清而可口,又飲之令人安樂。故予兼二義名之曰‘安樂泉’。”黃庭堅所作《安樂泉頌》,印證當時戎州紳士姚君玉私家糟坊在“重碧春”酒的基礎上,經過反復嘗試,用大米、高粱、糯米、蕎子和蜀黍五種糧食加上戎州古城舊塔下的地下良泉安樂泉水,釀成“姚子雪曲”,優質的水源為酒香增色不少,口感甘美凈爽,黃庭堅因而在《安樂泉頌》中贊曰:
姚子雪麴,杯色爭玉。
得湯郁郁,白云生谷。
清而不薄,厚而不濁。
甘而不噦,辛而不螫。
老夫手風,須此神藥。
眼花作頌,顛倒淡墨。
此詩是詩化了的鑒賞酒質的評語:黃庭堅描述類似蒸餾提純后的清澈酒質,斟入杯中濃香撲鼻,好像白云繚繞持久不散,是濃香型白酒的典型特征。味覺上醇和甘甜,味濃味厚又不使人發膩反胃,細品酒體豐滿協調,酒勁很足但落口干凈,沒有不舒適的刺激舌頭和喉嚨的感覺,還特別提到“老夫手風,須此神藥”的功效,明確顯示這種酒是能緩解風濕癥狀的高度蒸餾酒。因此,這篇《安樂泉頌》,既是黃庭堅詠酒詩的上乘之作,更是一篇詩化了的酒質鑒賞書。“姚子雪曲”,即今五糧液的前身,嚴謹的評酒專家給予五糧液“香氣悠久,味醇厚,入口甘美,入喉凈爽,各味諧調,恰到好處”的評價,恰與近千年前黃庭堅的評價驚人相似,這也更說明五糧液千古不變的卓越品質——千年后的今天,安樂泉仍為釀造神州瓊漿的唯一水源:五糧液在原來的基礎上掘井90米,取岷江江心水,供釀造之需。
在古戎州岷江畔,還有一個與曲水流觴的“流杯池”齊名的勝跡“鎖江亭”,是一個既能使人一覽三江勝景、尋得“江頭一醉”又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所在。這里因酒而設,江心有一巨石,與對岸真武山石壁遙相呼應,扼鎖大江,其上刻兩個大字“鎖江”,旁有“山谷”留款,傳為最早鑒評和“代言”“姚子雪曲”的黃庭堅醉后所書。巨石上有一亭,名曰“鎖江亭”,為當時戎州一景;作為生長在長江流域的文化巨子,黃庭堅自然在這里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:“鎖江亭上一樽酒,山自白云江自橫。”
詩酒相傳,讓戎州的美酒名聲遠播,從“重碧酒”“姚子雪曲”到五糧液,上千年的歲月洗滌,在醇厚酒香中,世人也能感悟到長江流域孕育的獨特詩酒文化。
陸游曾宦游四川八年,品嘗過不少四川美酒,對漢州鵝黃酒、榮州琥珀酒、眉州玻璃春等十分欣賞,更留下“東來坐閱七寒暑,未嘗舉箸忘吾蜀”的佳句。像陸放翁一樣的還有諸多北宋文人,他們將酒與人格修養、人文意識和文化心態融為一體,使酒真正成為文化載體。
宋元時期市井文化迅速發展,王安石的《桂枝香•金陵懷古》有“酒旗斜矗”之語,司馬光的《西江月•寶髻松松挽就》有“笙歌散后酒初醒。深院月斜人靜”,辛棄疾的《丑奴兒近•博道山中》亦有“青旗賣酒,山那畔,別有人家”——形式簡短、以歌唱為特色的詞,如同盛唐之詩,得到長足發展,一曲新詞酒一杯,綻放出璀璨奪目之光。
“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”,北宋元豐五年(1082年)七月,因“烏臺詩案”謫居黃州、內心的郁悶和憂愁無處宣泄的蘇軾,只能寄托于山水與詩酒之中。黃州城外赤鼻磯,恰好給予蘇軾靈感和想象,《念奴嬌•赤壁懷古》最后一句的“人生如夢,一樽還酹江月”,亦將蘇軾豁達寬廣的人生心態展現無余。在飲酒賦詩中,才情逼人卻仕途坎坷顛簸的蘇軾獲得了對現實人生的一種超然意趣。歐陽修更以“醉翁”為號,傳頌千年的《醉翁亭記》留下了“飲少輒醉”“得之心而寓之酒也”的筆墨,借酒抒情是文人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。辛棄疾閑居信州之時,作“醉里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”,雄奇意境排解難酬壯志。
酒酣詩濃
明嘉靖三年(1524年),正德朝狀元及第的楊慎被發配到云南永昌衛充軍。一路輾轉到湖北江陵,隆冬時節,夫人黃峨與楊慎分別,替他回四川新都老家盡孝。楊慎曾題詩《江陵別內》:“孤棹溯寒流,天涯歲將暮。此際話離情,羈心忽自驚”,句句皆是離愁別緒。
也就在此地,楊慎看到一個漁夫、一個樵夫在江邊煮酒吃魚,談笑風生,心生感慨,寫下《臨江仙》:“一壺濁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”,全詞慷慨悲壯,意味無窮,以淡泊寧靜的氣氛折射出高遠的意境和深邃的人生哲理,一如發展到明清時期,詩酒文化中便是無盡的綿綿余味,韻味悠長。
山一重水一重,次年春初,楊慎入滇,輾轉云南三十余載,直至晚年潛居四川。想來歷經坎坷的楊升庵還能品嘗到蜀地美酒,也算“一笑人間萬事”的些許寬慰。
明朝初年,陳氏家族創立“溫德豐”酒坊,融合宋代“姚子雪曲”釀制精要,將原五糧配方中的蜀黍替換為當時新從海外引進的玉米,最終形成了更趨完美的“陳氏配方”“雜糧酒”。直至清末,鄧子均繼承“溫德豐”酒坊后,將其改名為“利川永”,雜糧酒更被晚清舉人楊惠泉品鑒后定名為五糧液,“語意更勝”,令人遙想當年范成大改“重碧”為“春碧”,又是隔空對飲的佳話。
從春秋戰國至今,長江佳釀層出不窮,唐代的“重碧”、宋代的“姚子雪曲”、明代的“雜糧酒”,都曾風靡一時;而今五糧液以涓涓細流匯聚成滔滔巨浪,隨著萬里長江的波濤,一并融入浩瀚的海洋,躋身世界名酒之林。